李亚倩追忆那流逝的青涩年华253:新的“革命任务”-太原道
李亚倩追忆那流逝的青涩年华253:新的“革命任务”-太原道
李亚倩
追忆那流逝的青涩年华
第五编
插队三年——穿行于城乡,我的心路历程
第十部、便秘
二百五十三、新的“革命任务”
终于,1974北格冬季“园田化大会战”“第一仗”的最后一天到来。
凌晨,清寒料峭,万里蓝天,阳光刺眼。
已经过了早晨8:00,但知青宿舍依然深陷梦乡。
早饭时间到,但是整个一排排知青宿舍却静悄悄,没有一个人去灶房打饭。
雷师傅腰围紧绷绷的脏围裙,眨眨他的金鱼眼,颠着他的大肚腩,从后排女知青宿舍开始,一排一排往前排男知青宿舍缓步走着,一边冲甬道不断吆喝,“开饭唻……开饭唻……”——这情形很少见。
熟土豆条也炒好,白面大馒头也蒸好,就专门等知青涌到取饭小窗口领取,但知青们照旧一个一个还在恋被窝儿。
那天早晨我醒来,发现自己尿了床!
尿床?!
许多年以后,我都十分蹊跷,自己怎么都18岁了还尿床,是身体有病吗?
许多年以后,我结婚成家有了可爱女儿;女儿不到一岁就再不尿床,小褥子干干净净,这真叫我想一想自己,感觉很尴尬。
女儿后来长大、上硕研二、在杭州,我和妻子在太原过二人世界,偶尔提到自己插队时还尿床,并且惊讶女儿小小地年龄就再不尿床,妻子提醒插一句道:
“嗨,你倒忘啦,不说你这当爸爸的天天半夜三更醒来,给闺女把一次尿,当然闺女尿不了床……”
——是的,真是万幸,女儿没有像了我!
不过,我偶尔还是怀疑我那时的尿床,应该是一种病态;而那个年代像我一样爱尿床的,也似乎很普遍!坝陵路大杂院晾衣绳上总有晒地图的。
——那一天,是大队党支部书记马永福的突然出现,打破知青宿舍宁静的。
就像虎趟羊群,那种被恐惧冲昏头脑的骚动,立刻传遍整个知青宿舍区。
眨眼大家起床、如厕、洗漱、用饭、修整用碎砖头打磨平锹;女知青不顾廉耻,直接把骑马布内塞的带血黄草纸、丢在门前垃圾堆上;男知青则匆匆各端尿盆、将尿液从自己宿舍门内直接泼出门、浇到门前垃圾堆上……
马永福书记紧缩眉弓,两眼血红,直愣愣领教着知青宿舍环境的肮脏不堪!
他怔怔地凝神这一幕,胸脯一起一伏,显然是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!
最后,他只能用“眼神杀人”,逼视着不分性别、个个蓬头垢面的知青们,脖子里紧扎白羊肚手巾,鸦雀无声,脚步轻盈,彼此搀扶、牵手,结伙,纷纷翻下宿舍旁的路沟,再攀上太原-徐沟公路,横穿马路,最后没入公路西侧田间树荫大道下,去奔赴那三公里以外的“园田化会战”现场……
眨眼,整个知青宿舍区就变得知青寥寥无几。
我扔掉算下来已经是第三副、又破又脏的帆布手套,再换一副新的戴上。
想一想新的一天的劳动,我充满恐惧、沮丧、焦虑!
真得,我已经再也挖不动渠了!
平锹扛上肩,临跨出屋门,我又从胸脯口袋掏出小梳子,梳通一下我的鸟窝儿一般蓬乱的头发,最后凑近嘴巴,使劲儿吹梳子上的泥土。
马上李先堂和临宿舍的王武,也凑过来,借用我的梳子,轮流使劲儿梳理各自蓬乱直指蓝天的长头发……
我们三人是最后离开知青宿舍的,出屋门正要出发,忽然,我见马书记眼睛直勾勾冲着我,大步来到我面前……
马书记总是一副紫檀脸膛(赵本山“语录”——猪腰子脸),脖子上青筋暴露,嘴角含着白沫。
我承应着他的目光,忽然,潜意识爆发一阵按耐不住的喜悦(以为又要去公社出宣传壁报),马上眼光问询,迎上去。
果然从马书记的眼神中,我发现了和蔼和亲切,他开口道:
“建东,你今日留下,回二队,给你另外安排事情!”
我一怔!
“李先堂,”马书记眼神转向李先堂,马上收回亲切目光与和蔼口气,抬高沙哑嗓子吼喝道。“你,今日下午收了工,明天直接上砖窑,给你按‘强劳力’记最高工分,那里缺人手!”
李先堂也一怔。
马书记转身就走,王武(几十年后的太原东山煤矿工程师)着了急。
王武趿拉着一双裹满泥巴的系带黑皮鞋,肩扛平锹,缩着脖子,一身的奉承阿谀,一脸的媚佞,摇尾乞怜,紧追在马书记身后:
“马……马……马书记,也给我……我……另外……安排一项任务吧,我……”
“啊呸!”马书记猛站住脚,回头一脸愤怒,就将一口碎唾沫、直喷了王武一脸,接着,口吻和团委书记马中海一模一样,大声嚷道。“上你的工去!城里来的懒鬼,偷鸡摸狗搅得俺村子乱哄哄的,真是一大帮多余的人!”
后来,王武用袖子擦拭干净脸上唾沫星子,追上李先堂,俩人悻悻地扛着平锹走了……两个19岁的背影,都那么孱弱、单薄……他俩并肩一高一矮,临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之前,还一起两根手指含在口中,连续交替吹出犀利的呼哨,惊得附近一群麻雀,呼啦一下子飞上天空,应该有几百只麻雀,聚成一张飞毯,从地面腾空而起!
哇噻!我忽然发现,原来王武打口哨也功夫了得,我真是佩服!
我十分清楚,他俩打口哨这是在排解胸中的郁闷!
随后,我转身回了宿舍。
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!我留了下来,再不用去挖渠了!”
我心花怒放,心里无比感叹,不过一时还有一点儿不确定。
那一天真是好日子!
日上三竿,晴空万里。
我首先脱鞋上炕,抖开我尿湿的褥子,大大方方在土炕上晾开。
我确信,这一天再不会有人进屋。
我照旧和衣、头冲炕里,枕着迭起的被褥,又躺了一会儿。
我长长吁出一口气。
如果说,我一直还惦念这最后一天怕完不成剩下的三分之二挖渠土方定额,但眼下,我已经把它抛到了九霄云外!
我又来了一场“黎明觉”,再醒来,忽然想到,好几天没有动笔(无论是画笔还是钢笔),于是立刻打开箱子取出我的“私密”“真话”日记本:
“……我认为,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是玩命。
“像牲口一样累得半死,也终究是牲口,是不可能成为思想觉悟高的革命事业接班人的。我要向写入党章的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法定接班人王洪文学习,他30岁年龄,闹一场造反(原上海工总司总司令),就有了足够资本,立刻做直升飞机爬上了党中央副主席位置。
“我还要向那有名有姓的老三届知青前辈学习,他们嘴里总是声嘶力竭高喊‘扎根农村一辈子,海枯石烂不变心’,只有这样,才能让身上‘镀上金’,才可以‘钻’进城市,成为区、市、省各级革命委员会主任、副主任……比如临插队在报纸上读到的那个什么当时扎根穷山沟‘立志一辈子’做山村女教师的‘武秀珍’,眼下,她已经是南郊区委副书记了。
“当然,我不羡慕当官的。但这样拼命苦干,浪费大量时间,无论什么作家、画家都是当不成的。我必须脱离这牛马一样的劳动,把时间充分用在学习写作和绘画基本功训练上。
“天天疲惫不堪,根本没有气力画画啊!
“……”
合上“私密真话”日记本,锁进箱子里,我出宿舍门,走在了去二队部的路上;一直胡思乱想:
“马书记……怎么口吻那么亲切?吩咐我‘半上午的……不用太着急,去二队直接找队长马四娃领新任务’——但究竟是什么新任务呢?”
追忆那流逝的青涩年华
第五编
插队三年——穿行于城乡,我的心路历程
第十部、便秘
二百五十四、读书无用
我是终于逃避了挖渠,一路身轻如燕甚至连蹦带跳,迎着暖融融阳光,来到二队场院门洞前的。
穿过门洞,一眼瞅见场院正中间停一辆崭新红绿颜色手扶拖拉机!
我一步跨进兼马厩兼值夜老头儿卧室一半是土炕一半是马槽(正有一头怀孕的黑毛驴在吃草)的二队队部,正撞见阔腮帮子、经常充当监工、性格内向的会计兼出纳,站在地上,嘴角插着一根“洋旱烟”。
“我……找马队长?”我开口道。
“嘿嘿,”会计兼出纳,冲我咧咧嘴巴。“四娃在地里,叫我告诉你,从明日起……嘿嘿,你跟张老汉……去放羊!”他腔调阴阳怪气,那意思是,他很瞧不起放羊这营生。
我一听,不禁愕然。
面对一个纯粹城里长大的孩子,会计兼出纳又故意拿腔捏调学说着北京口音,问:
“放过‘羊儿’吗?”
我摇一摇头。
在那时,我真真切切又一次(决定插队,我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“读书无用”)立刻感受到“读书”在这个社会上,真得毫无用处!
那是一种人生在世莫名上当受骗的感觉。
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高中毕业,课堂讲台黑板上端、在毛主席画像两侧,我天天注视着那八个大字——“好好学习、天天向上”——我曾经以为真得如是说。
眼下我“接触社会”,已经真真切切认识到,早知今日如此,何如我从小到大一个字不必学,照样可以像张老汉一样,是完全可以胜任放羊的啊!正如几十年后,今天千千万万大字不识的人们,做生意照样做得风生水起,将中国的“鸡的屁”坐到要跟“美帝国主义”平起平坐!
那时,当阔腮帮子、一脸淫笑、40多岁的会计兼出纳,将一杆羊鞭和一根放羊铲,递到我手上并且吩咐,要我保管好时,我就那么一直怔怔呆在那里,手上拿着羊鞭和放羊铲。
接着,忽然,会计兼出纳员叔叔语重心长道:
“这些,都是咱二队社员个人家的羊儿,他们早晨太阳一出来就送来,你不用出早工,吃过早饭,日上一杆,来队部就行,和张老汉赶羊儿出村,羊儿一天在外,到日头落山再回来,社员们后晌吃过饭,来二队各领回自家的羊儿,第二天再送来……你跟张老汉日头正中轮流回大队吃饭……”
羞羞涩涩,昏昏沉沉,我拿着两件放羊工具,挪步二队场院,走在了回知青宿舍的路上。
我耳边依旧响着会计兼出纳,反复吩咐我的话,感觉仿佛自己即将踏入一个“托儿所幼儿园”,我和张老汉是“老师和阿姨”,那一大群羊则是一个个临时受我俩托管的“小朋友”。
我很快了解到内情。
过了“双节”,父亲和大弟弟送我到北格,他们临回太原、先去大队部见到了马书记,就了解到第二生产队亟需一辆手扶拖拉机。
回到太原,做为计委主任(后来成为劳动局长)的父亲,马上“托关系、走后门”,从省农机公司搞到手一辆。
在那个曾经带给世界无限神秘、后来政治的狂热,又叫全世界乍舌,尽管物质生活资料匮乏,却达到了“发展经济、保障供给”的“共产主义”“红色年代”,不仅生活资料包括柴米油盐酱醋茶日用工业品实行严格配给制,就是生产资料,也实行严格配给制。不然如何保证“共产主义红色政权”的社会“秩序”和“稳定”?
后来我了解到,有父亲对马书记的吩咐,说,“我的孩子不在乎挣多挣少‘工分’,只希望通过‘适度’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,使身心健康发展、成长、成熟就行,希望考虑一下,让孩子量力而行,仅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儿就可以,毕竟不会一辈子呆在北格嘛……”
这样,就在两天前,马书记接到父亲从省农机公司打出的电话,立刻就派人去省农机公司缴了款,又到南郊区路政部门办理妥相关缴养路费手续,于是,一辆突突突冒黑烟的工农牌手扶拖拉机,开进了村庄,先停在旧街大队部场院里。
然后,在其它七个生产队长羡慕的眼光中,我二队队长马四娃,从马永福书记手上接手相关缴养路费手续,就雄赳赳气昂昂亲自驾驶崭新的工农牌手扶拖拉机,又突突突冒黑烟开进了二队场院。
当下,马书记把我从“园田化”现场撤了下来,随后去二队,告知了二队队长马四娃。
后来我读过李存葆的中篇小说《高山下的花环》(一部当年风靡的革命英雄主义小说),情境类似。
——对越自卫反击战,真正到了上“火线”关口,真正到了“流血牺牲”的时候,那冲在最前面的、唯有“劳动人民”的子弟(比如书中的梁三喜,眼下的李先堂、王武等类似),而那些“干部子弟”,“首长”的孩子(比如高干子弟赵蒙生),总要以各种借口得到“照顾”……
在那时,真得是社会上从上到下“特权阶层”飞扬跋扈,“拉关系、走后门”盛行,“广大革命的人民群众”对此深恶痛绝!
——要我去放羊,这当然是一个小小的二队队长马四娃,所能做到的、对我的最大照顾!
我尽管每天只按0.6分记工(其他壮劳力每天记1.2分)。
我那时当然非常理解这一点,感激二队队长马四娃!
张老汉,就是年已七旬、我跟他一趟趟往地里送粪肥的那位张大爷。
我们早已经彼此熟悉。(待续)
以下是当年参加省美术展览的水墨写意作品的创作草图